

- 简介
哲学何以治疗——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治疗思想探微
摘要:哲学咨询与治疗是当代西方哲学界的新话题,一大批哲学家不满于哲学过于疏离普通人的现状,提倡以哲学理论和哲学方法来指导人们的日常生活、解决人们所遭遇的问题与困惑。哲学的这一践行、应用维度不是到了当代哲学家这里才被发现的,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家早已提出丰富而深刻的哲学咨询与治疗思想:以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三哲强调对话法、理性和践行智慧对于人们过上良善生活的重要作用;伊壁鸠鲁学派致力于减轻人类的痛苦并且最大化人类的幸福与成就,追求一种平衡的、中庸的快乐;而以爱比克泰德、奥勒留和塞涅卡为代表的斯多葛三贤则主张遵从理性而生活,鼓励人们接受自己所无法控制的事情、避免不必要的痛苦。古希腊、古罗马的哲学咨询与治疗思想彰显了哲学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现实助人功能,为当代哲学的践行、应用转向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关键词:哲学咨询 哲学治疗 哲学践行 智慧 理性
一、当代哲学践行运动的兴起
哲学咨询和治疗在西方哲学界又称“哲学践行”(philosophical practice), 是西方哲学家于20世纪80年代开启的一个新范式、新运动,其兴起的标志为“哲学践行家”或者“哲学咨询师”、“哲学治疗师”等相关新职业的产生及流行。虽然维特根斯坦也有哲学治疗的思想,但是他的治疗对象是哲学本身,而当代哲学践行视域下的哲学咨询和治疗其对象则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
德国哲学家阿亨巴赫(Gerd Bsttcher—Achenbach)于1981年在科隆附近一城镇贝吉施一格拉德巴赫(Bergisch—Gladbach)成立了第一家哲学践行机构,这一事件通常也被视为标志着哲学践行运动的发端。阿亨巴赫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待顾客,为在生活中遭遇各种问题的人提供咨询与指导。21世纪之初,美国哲学家马里诺夫( Lou Marinoff)的著作《柏拉图灵丹》[1]成为一本畅销书。这本书使得哲学践行迅速在广大普通民众中间流行开来,尽管马里诺夫本人以及他的哲学践行理论与方法都是饱受争议的。正如这本书的名字所暗示的,马里诺夫反对在传统心理治疗中盛行的过度医疗化、过度使用药物进行治疗的现象,转而提倡从哲学的角度为人们提供相应帮助。
在当代哲学践行家看来,那些在生活中经历着个人问题的人常常会被贴上“有病”(ill )的标签,而实际上许多这样的问题都是根植于那些潜藏在一个人对待生活以及生活中的问题所采取的态度与方法之下的哲学困境。用医学的方法进行治疗只能压制那些症状,但并不能真正触及问题的核心,而那些核心常常是哲学性的。哲学践行被视作传统心理治疗的一种自然的、不用药的替代方法,而哲学践行家也就是为人们的思想进行治疗或保健的医生,因而可以被称作“思想医生”或“哲学医生 ”。
把哲学作为一种咨询的手段这并不是什么新潮思想,哲学践行实际上有很长的历史。不管是在古代还是现代,人们都看到了将哲学作为生活的指导这一实际价值。至少在苏格拉底那里, 他已经开始为他人提供哲学性的帮助。马里诺夫甚至认为,“在产生哲学家的任何文化或文明的每一个时代,我们都可以在他们中间找到践行者。正如我们所知道的,这在哲学的初期确实如此。在古印度、古中国以及古希腊的最初哲学传统中,如果不是更注重践行的话 ,至少都是同等重视践行与理论的。” [2] 古印度和古中国的哲学家对人们的俗世生活提出了许多规范性箴言,以指导人们的思想与践行,而对于西方哲学践行的兴起与发展起直接影响作用的则是古希腊、古罗马哲学家的哲学咨询和治疗思想。
二、古希腊三者:对话、理性和实践
毋庸置疑,古希腊文明给这个世界最好的礼物就是它的哲学,古希腊的伟大哲学家们构想 出来的深刻思想几乎引导了整个西方文明。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哲学是可以被用来引导人
的一生的实用工具,通过将真理与谬误、 假相相区分,哲学帮助人们做出更明智的决定。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自称是上帝赐给雅典人民的“牛虻”(gadfly),他不断地在雅典的广场和市场上向年轻人提问,借助于对话的方式,运用哲学和常识来揭示出人们在思维上的漏洞和在应对生活中的问题时所采取方法的不足,叮咬城邦这匹“巨马”使之意识到其所应承担的义务与职责并促使其行动。[3]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提起狄奥提玛 (Diotima of Mantinea)[来自门汀尼亚的女哲学家、祭司]说过当人们的心灵怀孕了想要生育时,需要有人帮助接生;而苏格拉底认为哲学家的作用就是做这种心灵或者精神的助产士,帮助人们进行思考,使他们产生新的思想、改变他们的思考角度和方式。[4]
苏格拉底的得意门生柏拉图进一步提炼了苏格拉底方法,他看到了哲学对心灵的治疗作用,并且认为人类是生病了的,需要以哲学作为药物来进行医治,而他的学园不仅仅是利用哲学来理解理念、纯形式 (form),同时也是由此利用哲学通过帮助市民平衡他们的灵魂而因此实现并维持一个公平的政治城邦。柏拉图认为,人类原本是知道应该如何生活得好的,只是他们后来忘记了,需要别人来帮助他们发现、回忆起来, 而哲学家就是扮演这样的角色,其方法则是苏格拉底对话。而在《理想国》中,柏拉图以洞穴譬喻告诉我们人类一直生活在谬误和假相当中,他们受自己的日常思维所限,一直以为自己眼中的世界就是真实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实看到的只是“影子”而已。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带领人们走出洞穴,把他们带到阳光底下,而不是给他们找一个更好的洞穴或者更亮的光源。这样的转变会是全面性的,意味着人们的世界观的彻底转换,他们眼中看到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而他们的信念与态度也会发生重大改变。[5]
亚里士多德作为柏拉图最出色的学生不仅为学园招收的学生讲授哲学,而且更重要的是向公众教授践行智慧(phronesis)。亚里士多德指出,每一个人都必须“做哲学”,因为即使那些提出论证反对哲学践行的人,他们本身实际上也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做哲学”。作为西方实践哲学的创立者,亚里士多德把人类知识和活动三分为理论( theoria)、践行 (praxis)和制作 (poiesis),分别对应的理智能力是智慧(sophia)、践行智慧 (phronesis)和技艺 (techne)。技艺在生产制作活动中给这种活动以指引, 其目的是生产过程之外的产品,并且生产者在活动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对产品的理念、蓝图。比如打针、吃药这样的活动其目的是为了获得健康,人们并不是为了打针而打针、为了吃药而吃药,因此它们都是“制作”而不是“践行”。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践行智慧对践行进行指导,“一个有践行智慧的人,就是那种筹划良好、恰当的人” [6],并且这种筹划总是为了筹划者自身的善 (good)。作为揭示真理的方式,践行的目的就是筹划者自身,而不是指向自身之外。技艺可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对人有用或有益,但践行智慧考虑的是“人的生活整体的善”,它 的起点和目的都是“此在”自身,它在展开自身时使自身产生超越。[7] “做哲学”作为一种“践行”其目的就是 “做哲学”本身,因此如果我们在亚里士多德的践行智慧这个意义上理解哲学践行的话,哲学践行本身是不以治疗为目的的,它不是作为一个手段来达到任何其他目的,因此“应用哲学 ”(Applied Philosophy)不能被称作哲学践行,因为它带有明显的目的性,哲学在它那里只是一个工具。[8]尽管在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哲学践行不以治疗为目的, 但是由于践行智慧能够有益于“人的生活整体的善”,因而客观上它最终还是会达到治疗的效果,使人们的生活更加智慧、更加美好。
三、伊壁鸠鲁学派:快乐至上
许多古希腊、古罗马哲学学派,比如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都自诩为“人类生活的医生”, 他们把哲学视为“生活的艺术”, 而不是仅仅向学生教授抽象的哲学理论或者对以往哲学家的学说进行诠释。虽然人们通常认为伊壁鸠鲁主义和斯多葛主义是相互冲突的,前者追求享乐,而后者强调自制,但有学者研究表明,这两者其实在很多方面具有一致性,从它们当中都产生了大量美德、规范,对指导当代哲学咨询和治疗具有突出意义。[9]
伊壁鸠鲁曾经说过:
“如果一个哲学家不能为人类的苦难提供任何治疗,那么他的话语就是空洞的。因为正如一个医学技术如果不能治疗身体疾病的话那它就是无用的,那么一种哲学如果不能帮助心灵祛除其所遭受的苦难的话,这种哲学也同样是无用的。”[10]
因此,伊壁鸠鲁主义作为一种哲学致力于减轻人类的痛苦并且最大化人类的幸福与成就。
不过,伊壁鸠鲁对于快乐的追求是基于一定条件的,他所赞赏的是一种平衡的、中庸的快乐, 并且这种快乐生活需要藉由智慧来发展。伊壁鸠鲁在“第五条学说要点”( Principal Doctrine)中说:
“一个人如果过着快乐的生活,那么他的生活就必定同时也是智慧的(wise)、值得尊敬的(honorable)并且正当的( just );一个人如果过着智慧的、值得尊敬的并正当的生活那么他的生活必定也是快乐的。对于快乐的生活这三者缺一不可,例如尽管一个人过着值得尊敬的并正当的生活,但是如果他没有能够智慧地生活,那么他就不可能获得快乐。”[11]
伊壁鸠鲁认为,人们如果想要获得持续性的快乐,那么他们在规划自己的生活时就必须将理性和快乐结合在一起:
我们断言一个受祝福的生活的起点和终点都应该是快乐,为我们把快乐看作首要的、自然的善。我们在生活中选择做某件事以及避免做某件事时都是以快乐作为标准,我们所制定的
目标也是指向快乐,并且以感觉(feeling)作为准则来评判所有的善。[12]
伊壁鸠鲁跟许多其他古希腊哲学家一样强调区分自然的、必要的欲望与那些非自然的、非必要的欲望 。很多人认为伊壁鸠鲁主义作为一种享乐主义追求那种无度的、极致的感官欲望的满足,比如食欲、物欲、情欲等等,但是伊壁鸠鲁虽然认为像是情欲这些欲望都是自然的,但却并不是必要的,因为“它们是极容易被满足的,同时也是极容易被克制的”[13]。在伊壁鸠鲁看来,一个有智慧的人所习惯性追求满足的欲望是那些既自然又必要的欲望,如肉体为了生存和延续而产生的对食物、水和住所的欲望。因此,伊壁鸠鲁主义对快乐的极大化追求同时也伴随着对需求的极小化压缩,除此之外的其他欲望一方面不是必要的或者不是自然的,另一方面也是难以满足的,并且会由它们导致人们的不快乐。而人们之所以会对非自然的或者非必要的需求产生欲望是受“空洞意见”(empty opinion) [14]的影响,洞意见是偏见或者错误 的信念,正是由于它们导致人们在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一些东西时感到不快乐。因此,伊壁鸠鲁实际上教导我们,当我们仔细审视我们的需求、放弃那些非自然的或者非必要的欲望时,我们就能摆脱由于那些欲望的无法满足而带来的痛苦。这种对看待需求的视角的转变是极为重要的,因为如果我们不能摆脱“空洞意见”的控制,那么我们的一生将会产生无穷无尽的需求,由此而带来的欲望必定是无法全部满足的,人们也将必然陷入永无止境的烦恼之中,而这是与伊壁鸠鲁对快乐的追求相冲突的。
四、斯多葛三贤:遵从理性生活
斯多葛哲学是当代哲学践行最重要的思想来源之一。亚里士多德将人类定义为“理性的动物”,这种对理性的强调在斯多葛学派那里尤为突出,形成了影响远及整个西方历史的理性疗法。斯多葛学派认为,我们想要过上令自己觉得满意的生活就必须知道在我们所面临的情境中哪些因素是我们能控制的、哪些又是我们所无法控制的。爱比克泰德( Epictetus )主张,我们能控制的是我们的思想、意志和行为,除此以外的所有东西从根本上来说都是我们所无法控制或者控制程度有限的。[15]我们无法控制我们的出身、我们的相貌,也无法控制希拉里能否赢得美国第58届总统选举、明天出游的时候交通是否疏畅。即使我们能施加某些影响在这些事情上,但还是不能完全控制它们,比如现代整容科技使我们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自己的相貌,但是想要不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任意给自己变脸却还是目前的技术所无法做到的。在爱比克泰德看来,如果我们想要获得内心的安宁,就必须学会接受自己所无法控制的事情、只对自己能够控制的事情尝试进行改变,避免经受不必要的折磨、痛苦。[16]
需要注意的是,无法控制的事情会不可避免地给我们带来痛苦,比如当我们与亲人朋友生 离死别、遭受天灾人祸的时候必定会感到悲伤,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自然而然的情绪反应。但是即便如此,爱比克泰德哲学仍然可以教你如何看待你的悲伤情绪。如果你把这样的负面情绪看作毁灭性的,并且认为你的生活再也不能好起来了,那么你就让自己陷入了另一种不必要的痛苦里,这是爱比克泰德所反对的,因为在他看来:
人们并不是受外事外物所扰,而是被他们对这些事、物的看法所困扰。例如死亡并不是什么可怖的事情,要不然苏格拉底怎么会不惧怕死亡呢?真正令人恐惧的是我们对死亡的判断,在这个判断里我们认为死亡是可怕的。因此,当我们被妨碍、被困扰、被伤了心的时候,我们不要归罪于别人,要怪只能怪我们自己,怪我们自己对事物所形成的判断。" 一 个人处于厄运时,如果他责备别人,那么说明他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 如果他责怪他自己,那么说明他已经开始受到了初步的教化;而如果他既不责怪别人也不责怪自己,那就说明对他的教化已经完成了,他是极有教养的。[17]
为现代人所最熟知的斯多葛哲学家可能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他同时大概也是所有罗马皇帝中最智慧、
最有能耐的一位,在真正意义上体现了柏拉图的哲学王的政治理念。同为斯多葛学派的代表人物,尽管爱比克泰德和奥勒留一个是奴隶、 一个是皇帝,但是他们都同样强调自制。[18]奥勒留深受爱比克泰德哲学的影响 ,在他的《沉思录》里时常可以看到爱比克泰德哲学的影子。[19]斯多葛学派将哲学理论分为伦理学 (Ethics)、物理学 (Physics)和逻辑学(Logic)三个部分,他们对本派学生的教学也以这三门课程为主。在斯多葛学派看来,伦理学、物理学和逻辑学这三者是同等程度地与同一个“逻各斯”(Iogos)、同一个神圣的“理性”(Reason)相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在实践中它们也应该被统一起来,它们之所以被分开只是出于教学的目的。
爱比克泰德提出关于“欲望”(desire)、“冲动”(impulse)和 “赞同”(assent )的三种规训 (disci.pl ine):“欲望”这条规训涉及宇宙本质,“冲动”这条规训涉及人类本质 ,“赞同”这条规训则涉及人类下判断的功能。法国哲学家阿道(Pierre Hadot)对奥勒留的哲学思想的分析便围绕着此三者:物理学作为人类对宇宙的态度是与“欲望”这条规训相对应的,要求人们接受自己的命运、接受周遭所发生的一切;伦理学作为人类对他人的态度是与“冲动”这条规训相对应的, 要求人们以一种公平、正当的方式与别人相处,对人类产生博爱;逻辑学则要求人们朝向事物本身、避免做出价值判断,这一点是与“赞同”这条规训相对应的,要求人们在下判断的时候发挥自己的洞察力、专注力。在阿道看来,奥勒留哲学突出地体现了传统斯多葛哲学“遵照本质而生活”(1iving in accord with nature)、 “和谐地生活”(1iving harmoniously)的思想,这三条规训结合在一起就能够使人类获得安宁的生活,并且哲学践行在此处就体现为智慧生活的艺术。阿道认为,《沉思录》说到底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练习(spiritual exercise), 奥勒留意内化爱比克泰德的那三条规训;这本书主要也不是写给公众看的,而是奥勒留写给他自己的、与自己的一场对话,的在于练习斯多葛哲学的种种原则,从而使自己过上好的生活 ; 而现代人则可以从奥勒留那里学会各种各样的具体方式来践行斯多葛学派的种种哲学理念 , 也让自己像奥勒留那样获得内心的丰满与平和。[20]
斯多葛学派的另一个代表人物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同样也是哲学咨询和治疗思想的重要源头,并且从活跃年份上来说他还早于爱比克泰德和奥勒留。塞涅卡进一步发展了早期斯多葛哲学,并且对其进行了细化和充实;同时,他也抛弃了斯多葛哲学中的部分理论与术语,尤为突出强调了哲学治疗性和实践性的一面。对于哲学在实际生活中的作用,塞涅卡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在写给著名讽刺作家卢基里乌斯( Gaius Lucilius )的《道德书简》第48封信中,塞涅卡明确指出他所认为的哲学的重要之处:
“你真的知道哲学对于人类能够贡献些什么吗?答案是咨询。有些人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或者受贫穷的困扰,而另一些人则受财富的折磨,无论这财富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有些人对自己的霉运感到厌恶,而另一些人则希望摆脱他的好运;有些人 受世人的折磨,而另一些人受神的折磨。那么,你为什么要为我编造出刚刚提到的那些奇思异想呢?这并不是在开玩笑,你被要求去帮助那些不幸福之人。你承诺过要帮助那些遭遇海难之人、被囚禁之人、生病之人、有需要之人以及刚把自己的头颅置于刽子手挥起的斧头之下的那些人。你要去哪里?你正在做什么?那个和你开玩笑的人正处于恐惧之中,去帮助他吧,帮他解开他脖子上的索套。所有人在所有方面都向你伸出双手。那些生活已经被毁掉和可能会被毁掉的人都在寻求帮助;他们正是在向你寻求希望与援助,人们的希望和资源都要依靠你。”[21]
这段话既是塞涅卡自己作为一名哲学家的责任承诺,也是他向所有哲学家提出的使命召唤: 哲学家不应该只是躺在扶手椅上、闷在自己的书斋里苦思冥想哲学理论,而是要走出去或者敞开大门把普通民众迎进来,帮助那些有需要之人,减轻或者消解他们的惊慌、恐惧与烦恼,提升他们的智慧与幸福感。
尽管塞涅卡对实际问题尤为感兴趣,但是他所做的哲学“既不是低下的,也不是庸俗的”,不同于人们通常所看待的罗马的“实际精神”(practical spirit)。[22] 塞涅卡将哲学视为一种对人类生活有益的实践,他的著作通常以信件的方式呈现出来,而那些“收信人”往往是一些被“心灵的疾病”(sickness of the sou1 )所困扰的人。以往的哲学家都是以论证的方式一步步地为 自己的理论做辩护,而塞涅卡则是从“收信人”生活中的某个情境出发,不断地对所涉及的更为特定的或者更为普遍的方面以及相关其他问题进行来回往复地讨论。[23] 在这种讨论中读者可以亲身参与进哲学对话里,从而成为哲学思想的创造者之一,而不仅仅是一个纯粹旁观者。塞涅卡认为人们不能只是被动地接受哲学家的观点,而是必须以一种积极的姿态、把自己置人所涉及的情境之中、亲身思考这些问题,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并且有资格赞同或者反对这些哲学思想。[24]
塞涅卡还以书信的方式写作了三部著名的慰藉性著作,分别用以安慰因为塞涅卡被流放到科西嘉(Corsica)而伤心的他的母亲赫尔维亚 (De Consolationead Helviam
Matrem)、 安慰儿子去世的玛西亚 (Consolation to Marcia)以及安慰兄弟去世的波里比乌斯 (De Consolationead Polybium)。这种告慰书信也成为塞涅卡独特的一种哲学治疗模式,尤其启发了当代哲学咨询和治疗的书信模式。 [25]在这些信件中,塞涅卡充分宣扬了斯多葛学派的学说与原则。尽管表面上这些都是处理某些特定事件的私人信件,但是塞涅卡并没有止于就事论事,而是从某个话题引申出相关其他问题,从而提高其理论深度与适用性、扩大他的读者群。塞涅卡关心的是全人类的生活境遇,他的慰藉经常以隐喻的方式脱离、独立于当下具体的人与事,向读者表明更一般、更普遍的事实与真理。所有这些信件都在试图表明理性是怎样帮助一个人通过勇气和自我调控来承担不幸的。
有一种说法是,塞涅卡的自我克制主义是他全力应对降临到他自己身上的种种厄运的结果, 而不是来自于深思熟虑的哲学信念。这一说法不无道理,但是也并不构成塞涅卡哲学的缺陷;恰恰相反,正是由于塞涅卡的哲学思想既出于他在实际生活中的感悟,同时又帮助他顺利克服了种种困境,这才更加显示出其哲学思想的务实性与有用性 。诚然,作为政治家的塞涅卡富裕并善于与帝王周旋,作为斯多葛哲学家的塞涅卡拥护自我节制和简朴生活的美德,其政治家形象与哲学家形象之间存在着矛盾。无论如何,作为帝王之师,塞涅卡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优势去努力尝试把自身哲学观点付诸实践,在慰藉自己的同时也慰藉他人,从而在真正意义上体现了哲学践行的精神修炼主旨。[26]
五、结语
对古希腊、古罗马哲学家的哲学咨询和治疗思想的追溯表明,自哲学之发端,哲学践行的理念与实践便已经渗透进哲学家们的理论与生活之中。正如马里诺夫所说,“从一个像爱比克泰德这样的被释放的奴隶到一个像奥勒留这样的皇帝,再到一个像塞涅卡这样的作为尼禄皇帝(在他变得残暴之前)的导师与顾问,哲学践行的平等性与可移植性是显然的:它同时跨越不同社会阶层和不同文化类型,在任何情形下都富有成效。” [27] 但是到了近现代,哲学变成了一种越来越抽象化、理论化的智力追求,它远离生活中的实际事务,被锁在学院的象牙塔中与世隔绝。哲学家越是远离群众,其哲学思想就越是难于理解,进而无法领悟哲学之奥义的人们就会对哲学和哲学家越来越疏远,斥哲学为最玄虚、视哲学家为最无用。受到指责 的一些哲学家并不反思自己做哲学的方式与风格,而是把那些负面评价当成是对自身理论之深刻性的佐证,并以此为荣、自鸣得意,继续忽视来自民间的意见。就是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下,哲学家与普通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哲学理论与日常生活之间的鸿沟也日益扩大,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哲学咨询和治疗思想没有得到很好的延续。而一大批当代西方哲学家则决心重新恢复这种古老的、久负盛名的践行活动,向那些寻求以哲学的方式来解决自身问题的普通人提供哲学性的帮助,从而促成了当代西方哲学践行运动的兴起,使曾经过于“形而上”的哲学进一步回归对“形而下”的人类生活世界的关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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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美]马里诺夫:《哲学践行及其在东亚的再现》,王荣虎译,《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 学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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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Epicurus,Principal Doc trines,No.5,Translated by Saint—Andre P,2008,http://monadnock.net/epi cur us/principal—doctrines .html,2016/07/21.
[12] Epicurus,“Letter to Monoeceus,”In Bailey C,Epicurus:The Ext ant Remains,Oxford:Clarendon Press,1926,P.128.
[13] Usener HK,Epicurea,Leipzig,Germany:Teubner,1887,P.456.
[14]Epicurus,Principal Doc trines,No.5, Translate d by Saint—Andre P,2008,http: //monadnock.net
/epicurus /wincipal—doctrines.htm,2016/07/21.
[15] Epictetus,Hand book of Epictetus,Translated by White N,Indianapolis:Hackett,1 983,Section1.1.
[16] 这个思想最著名的现代版本是宁静祷告(Serenity Praye r ): “神啊,求你施恩于我,让我能以一颗宁静的心,
接受自己无法改变的事情;有勇气,去改变自己该改变的事情;有智慧,分辨这二者的不同。 ”我们常常看到的宁静祷告是美国清教徒神学家尼伯(Reinhold Niebuhr )写的一个祷告词,于 1944年被印入联邦基督教协进会 ( Federal Council of Chu rches )的书中被发放给军队的牧师和军人," 3时正值世界二次大战初期。这个祷告词被广泛运用在匿名互助团体的聚会结束祷告中, 这些团体旨在帮助人们从各种各样的成瘾问题(如酗酒、家暴、色情、吸毒、赌搏等等)中解脱出来、重建个人的生活秩序、过上正常的生活。在活动中,成瘾者互相分享各自的经历、力量和希望,以达到戒除瘾症的目的,保证自己不再重犯,同时也帮助其他人戒瘾;此外,所有成员对外均保持个人的匿名。
[17] Epictetus,“Enehiridion, ”Section 5,In Library of the World’S Best Literature—Ancient and Modern — Vo1.XI V:Empedocles—Florian, Edited by Warner CD,New York:Cosmo Classics,2008,P.5505.
[18]Ferraiolo W,2010,“The I DEA Method:Stoic Counsel, ”Philosophical Practice,Vo1.5,No.2,201 0,PP.627— 633.
[19]尽管爱比克泰德和奥勒留未曾谋面,但是前者的某位学生可能当过后者的老师。
[20]Hadot P,The Inner Citadel:The Meditations of Marcus Aurelius,Translated by Chase 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 ss,1998,PP.35 — 36.
[21] Seneca,Letters from a Stoic,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Campbe l l R,Hammonds woah:Penguin,1 969,P.98.
[22]Veyne P,Seneca:The Life of a Stoic,Tranlated by Sullivan D,New York:Routledge,2003,P.i x.
[23]Long AA,“Roman Philosophy,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Greek and Roman Philosophy, Edited by Sedley 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P.203.
[24]Wildberger J,“Seneca and the Stoic Theory of Cognition:Some Preliminary Remarks,”In Seeing Seneca 。Perspectives on Philosophy,Poetry and Politics(Columbia Studies in the Cl assical Tradition:Volume28),Edited by Volk K and Williams G,Leiden:Brill,2006,PP.75 — 102.
[25]Williams G,“States of Exile,States of Mind:Parad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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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英]莱文:《我思故我在——你应该知道的哲学》,王海琴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 2 01 2年,第48—5l页。
[27][美]马里诺夫:《哲学践行及其在东亚的再现》,王荣虎译,《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 01 6年第5期
作者简介:丁晓军,哲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哲学系讲师。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第61批面上资助项目(项目编2017M613161)。
原载:《兰州学刊》2018年 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