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焦虑到抑郁的社会观察

过度竞争与内耗

　　最近“内卷”一词非常火。内卷是什么感受呢？工作熬夜越来越晚，报告越来越长，比拼谁干活干得越来越多，起床越来越早，下班越来越晚……大家似乎都在一个高速的跑步机上，只有拼命往前，好像这样才能不摔倒。内卷现象卷席了小学生、大学生甚至于在职场。

　　内卷就是内部高度竞争，不必要竞争的内耗，在英语语境中有“抑郁”的意思。长时间的内耗，会让我们出现焦虑和抑郁。

　　有些人已经放弃了竞争，而且这种放弃是从中小学开始。我现在很多来访者是跟我一样的七零后八零后父母，他们的孩子拒绝上学，拒绝做作业。但有一种剧场效应是当别人都在补课，你不得不补课，在N多个补习机构上课，这后面的东西是教育经济学和空心病，通过驱使大家感动恐惧和焦虑来促进消费，尤其在教育领域。

国民心理健康状况不容乐观    

　　早在1997年我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精神卫生医院的病人还是门可罗雀，而现在病人数量暴增。我原来工作的医院从400张床增加到1500张床。为什么要投资那么多去建设精神科医院呢？因为像苏州这些经济发达城市，躯体疾病尤其传染疾病会越来越少，精神障碍会越来越多。

　　前一段时间北大医院，也是国内排名第一的精神科专科医院，讨论过怎么样有绿色通道快速入院来保证生命安全，但发现绿色通道永远不畅通，人满为患。

　　改革开放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身心健康患病率也在增加。中国人精神障碍患病率在几十年内迅速增高，从80年代的1%到2014年的17.5%左右，精神障碍患病率短时间增加了16倍。

　　重型精神病，如精神分裂症，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患病率没有太大变化，都是0.5％左右；而轻型精神病，如抑郁症患病率从0.05%到6％，焦虑症从1.5％增加到13％，整体数量暴增。身体疾病，如糖尿病、高血压、癌症、不孕不育患病率也在高速增长。

　　高科技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但也有副作用。马克思提出，人类的发明创造是为了减轻人类劳动。那为什么有那么多机器替我们干活，我们却越来越累？

　　因为很多时候高科技发明使得我们不得不去做更多的事情。例如手机，当我们有了手机后，生活和工作没有界限，无时无刻都在处理海量的信息。所以科学技术是有副作用，我们要思考人类有没有智慧去掌握科学技术，不使它反噬人类。

　　这个时代需要高科技，但更需要历史、哲学、文化，对人性的思考，否则我们会成为高速运转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最后因为机器运转越来越快，而被报废掉。 

物质和精神文明缺一不可

　　改革开放的四十年，实际上是向西方学习的四十年。

　　美国精神障碍的发病率高达26.4%。每17个美国人当中就有一个重型精神病，每4个美国人就有精神健康问题，10%的儿童青少年有严重的心理障碍，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现在跟美国越来越像，因为精神障碍患病率越来越高，青少年自杀率越来越严重。

　　背后可能是文化的问题。焦虑现象在西方五六十年代开始呈现出来。美国《时代》杂志曾有四次将焦虑作为封面主题文章。第一次的封面是1961年著名画作《呐喊》，画出当时西方人的焦虑与彷徨。第二次是在1990年，美国时代周刊出了一期专刊，讨论现在是一个高焦虑时代，时间上与中国大概相差了30年。

　　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开始，美国人用十年的时间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抗焦虑抑郁药物，这些药物确实有效，后来在90年代中后期引入中国，百忧解等抗抑郁药开始流行，同时也形成了一个利润可观的产业。

　　十年后，美国人对这些药物和方法做了总结，论证抗焦虑的方法和药物都非常有效。在《时代》这期（2002年）总结中，编辑还在文末补充了一句话：“虽然所有方法都非常有效，但是如果与2002年的美国人焦虑水平相比，1990年的美国人焦虑不算什么。”也就是说，整体焦虑水平和应对措施其实是持续恶化的。

第四次是在2011年，这一期的文章是关于积极心理学的。虽然积极心理学有其积极意义，但光靠改变心态就能应对现实中高速发展的压力吗？

　　现代人为什么越来越焦虑？西方思想家们对此曾有过一些反思。 

　　法国思想家福柯认为疯狂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产物，文化本身出现了问题。法国著名思想家让·鲍德里亚提出提到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他认为西方之所以出现这个问题是因为什么都可以买卖，连信仰都可以买卖。

　　我在大学里看到很多优秀的孩子，但是他们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所有现实的成就都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我们知道物质什么都不是，但是离开物质我们还有什么呢。  

　　心理障碍在三十年前可能是神经递质出了问题，用药物调整。但现在，现实压力和精神世界空虚都是其中的因素。我们迷失在物质中，扭曲自己的人性。当社会道德文化水平降低，我们追求功利违背本心，没有美好高尚追求的时候，这时候的内心是自我冲突的。

　　人生而具有良知，当我们在做内心认可有价值事情的时候才真正有动机。以往的铁人精神，那时候什么样的压力都不是压力，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正在做非常有价值有意义的事情，在为国家为民族为社会做出巨大的贡献。有了充分的自我肯定，但如果做的事情是勉强的，被逼迫的，那我们自然会厌恶。 

如何在不确定的世界自处？

　　第一，面对内卷与异化的人生，我们要有多元的评价标准，对孩子的评价标准不能只有分数，对成人的评价标准不能只有金钱。人生没有那么的单调和价值单一，需要更多的精神财富。

　　第二，解决空心病问题，我们需要升级自己心灵，当物质需求被满足后，要有更高尚的追求，要发自内心的自我肯定。

　　第三，疫情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确定，中国哲学告诉我们顺其自然，为所当为，努力让自己修养成为一个高尚和美好的人，这是能够使我们真正身心健康。

　　中国政府出台了《健康中国行动（2019-2030》，目标是要提高居民的心理健康素养，减缓心理相关疾病上升趋势。政府的计划也指出这一趋势短期内难以逆转，现实的目标是防止其进一步升高。

　　精神和心理问题是现代社会日趋严重的问题，根源不仅仅是疫情，疫情只是加重了人们的精神和心理问题。在疫情之前，人们的精神和心理问题已经很严重了，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全球73亿人，有2.64亿人受到精神心理问题的困扰，已经成为第二大死亡原因，全球每年因人的精神和心理问题造成的损失高达一万亿美元。整个社会对精神和心理问题的认识还不够，医疗资源投入得也远远不够，全球一半国家没有专门针对心理精神问题的政策规划，76％到85％的病人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WHO在2013年出台一个精神健康问题行动计划，这一行动计划的主要目标是在2020年使受到精神困扰的人数降低10％，这个目标今年无法实现。